Resistance to the Digital Age

記得《海上鋼琴師》中1900第一次聽到自己的琴聲被錄下來時驚慌失措地情形。他一邊嘟囔着”I won’t let my music go anywhere without me”, 一邊憤怒地把黑膠唱片奪走。可在他回去之後卻又小心翼翼地包裝好,準備送給錄音時給予他靈感的那個女孩。後來兩人被擁擠的人羣分隔開而沒來得及送給她,絕望之下的他便把碟片掰爛扔到垃圾桶裏。誰知Max偷偷把碟片拾起來並拼湊在一起,在最後用「1900的琴聲」在廢棄的輪船上找到了他。

可見技術是以怎樣的方式,在讓人感到冷酷而恐懼的同時,又頗感滿載着人情味的溫馨。


人們意識的改變永遠滯後於科技的發展。在「使用新媒介」的過程中,或是說「參與到社交網絡」的時候,我們往往意識不到我們究竟「做了什麼」,固很難想到「參與到社交網絡的行爲」本身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仔細想想,在前互聯網時代,人們的社交模式幾乎是一對一的。當我們想要去分享一件事情的時候,能夠想到的方法無非是:面對面的交流〔對象可能是一個人/家庭/寢室/圈子〕、寫信、發訊息、打電話。大多數時候的交流〔除了紙信〕,都可以說是「無痕的」、「一次性」的交流;即便是紙信,也僅限於特定的某個人,倘若經過幾次搬家還不一定能保存得下來。因而在那個時代,我們是可以談論所謂的隱私的。想如何瞭解一個人?——面基、電話、短訊、朋友八卦。我對你說過的話不會再原封不動地對其他人說,我對其他人說的話你可能也不會聽到。因此,你所瞭解到的我多半是我想讓你瞭解的那一部分,我們對於彼此幾乎都是一張白紙〔當然從一個人的相貌神態、衣着打扮、行爲舉止來推測或感知是另外一回事〕。彼此的相識,更像是在對方心中屬於自己的那一張白紙上相互塗抹作畫的過程。

而在互聯網時代,社交不再侷限於一對一了。每個人都有了一張塗滿了形形色色的,能夠表達內在自我的圖案的「畫作」,無論這些圖案是自拍、美食或是各種段子。人們相識的開始幾乎等同於「把自己公開畫好的那幅畫」或「把自己覺得合適的一幅畫」亮給對方看。別忘了,這幅畫上或許還有無數道通向你交際圈的傳送門。還好朋友圈關閉了傳送門,微信也因此得到了更多「更在乎自己隱私的用戶」的青睞。

如果你不願出示自己的那幅畫呢?那最好也不要坦白自己的大名、藝名,甚至外號。不要忘記萬能的搜索功能。

對於社交網絡依賴者來說,這是一個沒有隱私的時代。

我們在使用互聯網與社交網絡時並沒有這樣的認知,因爲人類幾千年來的社交行爲早已經習慣了一對一的交流模式。即便是一對多的公開演講,在衆多人眼神的聚焦之下,我們也自然明白如何在特定的場合說特定的話。正式這種深入基因的社交模式,讓我們無法想象新技術和互聯網所帶來的那種一對多的社交模式究竟「會怎樣」。所以,我們仍會以一種一對一的「無痕私密交流模式」的態度和心理預設來進行事實上一對多的「有存檔的公開分享模式」的社交。譬如,在發佈一條狀態時,我們的預設總是「路人甲乙丙丁應該不會注意到我的更新吧?我的閨蜜、基友和暗戀對象應該會看到我的狀態並且評論點讚吧?我對於某件時事的評論也就隨便說說而已,之後應該不會有人在乎吧?」可結果往往事與願違。我們更不會在分享時想到,未來的某一天,某人會有可能瞭解你曾經吃過的餐廳、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吐過的槽,還有談過的女朋友。

互聯網的最恐怖的地方不是「一個陌生人視姦了你過去的一切」,而在於,即便你具備個人隱私的保護意識,從而刪除或私密化你過去的狀態,你也無法預測在你的一條狀態從發佈到被刪除的這段時間之內,究竟被「複製」了多少份。拿微博來說,可能新浪自己就有一個專門備份存在和存在過的所有狀態的加密服務器,也可能有無數個像「新浪微博檔案」一樣存儲着許多已刪除微博的網站,甚至有可能在你曾經抽風自我爆料的時候就已經被無數粉絲截圖存檔了……


互聯網和新媒體的出現實際上是在消除一種差異和階級,它誕生的初衷可以說是烏托邦式的;而社交的本質恰恰是有圈子、有差異,甚至是有階級的。「社交網絡」正是這二者矛盾的結合體。這種矛盾的本質某種程度上讓「參與到社交網絡」這個過程變得奇怪、焦慮、恐懼。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應該因爲害怕面對這種矛盾,以及這種矛盾所產生的問題,而放棄參與其中所帶來的無限可能。

中學時代的「QQ空間」與「說說」時代可能相對來說更封閉,更私密。直到人人網與新浪微博轉發功能的出現,社交網絡才開始變得新奇。它讓我們的好奇心被最大程度地勾起,樂此不彼地轉發着各種在事後看來都極爲愚蠢無聊的新聞、段子、圖片、GIF; 我們在自己的那張「圖畫」上製造了無數的信息垃圾卻不以爲然,或許因爲我們很少嚴肅對待過「社交網絡」這個新生事物,很少有思考我們的一條狀態、一次轉發、一次評論,究竟與這個網絡,以及服務器另一端的接受者〔關注着〕,進行了怎樣的一次交流,產生了怎樣的互動;我的這條狀態被我的某些關注着看到是否合適,這條鏈接是否值得分享給某些人,我的公開評論被他/她的關注着看見後有無大礙……

這些瑣事便是「社交+網絡」的矛盾所帶來的「麻煩」。雖然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在每次參與到社交網絡的過程中都需要去嚴肅考慮它們,畢竟社交本來就是個很隨性的過程。只是,我們不應該忽略社交網絡的一對多「有存檔的公開分享模式」的本質,無論是在微博、朋友圈,還是FB, Twitter, or Instagram.

或許很多朋友會覺得,朋友圈的封閉機制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這些「麻煩」,只要你聰明地分組就可以避免很多問題。可事實上分組本身又有很多的問題,比如像我這樣堅決擁護互聯網的開放性和無差別性,且天性懶惰的人,就根本不會考慮說「不同的狀態要不同分組」這一步驟。除此之外,如果在你不同組的朋友們正好聚在一起翻你的朋友圈,那將有極大的可能上升到一個無法挽救的「社交事件」。即便這種事不會發生,那麼「自己參與互動的狀態被好友點讚後被通知」也是個無比奇怪的事情。「他讚她的狀態,干我的評論何事」?

朋友圈的成功證明了社交網絡的開放性其實是無關緊要的,人們更在乎的是「社交」的圈子、差別化和私密性,而不會在意「網絡平臺」是否開放、平等且無差別化。朋友圈的矛盾便在於,一個基於網絡存在的媒介竟然以一種反對網絡本質和特性的模式存在,這是否又可以從另一個側面推翻我們一直以來對於網絡的認知呢?


我想嚴肅對待「社交網絡」。

我想要認認真真地拼湊自己那幅圖畫,我不想以一種快餐的形式被衆人的指尖滑過、眼神掃過,我想要與你們有更深入的互動,我想被「嚴肅對待」。

這便是我決定搭建一個從內容形式到展示方式都可以由自己做主的個人主頁的理由;這亦是我想擺脫以微博/朋友圈這種「輕量級」的社交形式/媒介來分享內容的理由。

我並非在反抗社交或是網絡本身,相反,若要在這個時代脫離二者中任意一樣,我們都可能無法繼續正常的生活。我所反抗的是一種慣性,一種依賴,抑或一種對現實生活的逃避。我想試圖反抗「下拉刷新」不出任何狀態的焦慮,反抗隨時隨地都想去分享生活瑣事的慾望,反抗機械地點讚與評論時的無所用心。

我只是在反抗躲在「社交網絡」背後的虛僞。

任何形式的社交都勝不過一次走心的面基,再多的點讚/評論/轉發/回訪,都比不上彼此基情蕩然的會心一笑。

即便自己的圖畫做的再漂亮,我們也應該去享受在對方心中屬於自己的那一張白紙上相互塗抹作畫的過程。



Date
2015-05-22